一個人的靈魂飄離自己的軀體是否真的可以去到任何一個希望的地方呢？死亡？任何方式的死亡？

紅旗累了，一直以來，夾雜在金月和母親之間，兩頭不得好。他覺得自己已經到了崩潰的邊緣。

留戀家？老婆孩子還是老母親？似乎都在留戀，又似乎什麼也不留戀。父親走了，走得無牽無掛。自己呢？是否也能做到不牽掛？

紅旗的一雙手分別在母親和金月的手裡握著。他能感覺到她們的顫慄。心臟還沒有停止跳動，靈魂已經離開軀體。病房裡擁擠忙碌。

胃已經被徹底清洗過了，所有的程式都是非人的折磨。而這一切都是徒勞。紅旗比誰都明白，沒有誰可以挽救他的靈魂。

靈魂漸漸遠去，另一個世界沒有他想象的那般美好！所有的一切都是空洞的。朝思暮想的父親被紅旗逮著一個背影。千呼萬喚，父親始終不肯回頭，始終與他保持著永遠的距離。

這是紅旗不曾想到的，父親從來沒有這樣對待過他。分別這麼久，有許多話要對父親說，更有許多委屈要對父親傾訴。像小的時候，偎依在父親的懷裡，他甚至已經體味到了父親的懷抱還是那麼寬厚那麼溫暖。

父親如此的態度，使紅旗感到委屈，兩滴淚水從他緊閉的雙眼裡滾出來。父親不應該這樣。他是喜歡紅旗的，在他離開這個世界的最後時刻，紅旗看到了父親的不捨。那留戀的眼神，那一雙鉗子般的大手緊緊的鉗著紅旗的胳膊。父親好像有許多話要對他說，最終沒有來得及說什麼，而父親沒有來得及說出的話，一真在紅旗心裡打著一個結。似乎他又可以明白父親。跪在父親身邊，承諾一定照顧好這個家。看到父親的眉頭在我眼前慢慢舒展開來，紅旗的心頭忽然聚成一個疙瘩。

洗胃之後，紅旗曾經有一階段的清醒。看到身邊的親人，自責和愧疚在瞬間包圍了他。

呼喚母親，笑容掙脫開層層淚水擠到他眼前。母親的笑容裡，紅旗聽到那強烈的呼喚：紅旗，孩子，我的孩子，你終於醒了。紅旗還對金月說了幾句話，後來他說：“我想豔陽。”

豔陽是紅旗和金月的女兒，在她出生的時候豔陽高照，彩霞漫天。曾經紅旗說，她是我們的天使，我要給她創造一個幸福的世界。

金月比任何時候都乖巧，她沿著漆黑的小路到孃家抱回他們的天使。

這樣的夜路，月色也是朦朧的，中間還要穿插一大片玉米地。金月從來不敢走這樣的路，就因為紅旗想豔陽了。而當金月把豔陽抱回到他面前時，他的眼睛已經再也無力睜開了。

金月的雙腿軟了，一下子跪倒在紅旗身邊。

她已經聞到了死亡的氣息。

而這之前，她和母親誰都不相信我會這樣輕易地就能走了。她們相信，紅旗不會走，老天也不肯。紅旗還年輕，還有責任。紅旗在父親面前的承諾她們都聽得清清楚楚。

她們曾眼巴巴地看著醫生往紅旗的嘴裡灌藥，一勺勺灌進去的是她們的希望，殊不知她們的希望正在順著紅旗的嘴角在往外流淌。

紅旗的臉在痛苦中扭曲，扭曲著的臉和她們的心糾纏在一起。大家一起，她們有理由相信紅旗能挺過來。

金月和婆婆都在告訴自己，什麼也沒有發生，一切不過是一場噩夢。

紅旗要走的當然是一條不歸路。當時嘴對著瓶口像喝啤酒一般把它們全部灌進肚子裡。那種視死如歸的情景，在他，是真正的灑脫。

母親那句“忘恩負義”的話帶著她口腔的溫度熱乎乎飄過來。是的，那是熱的，紅旗絲毫沒有感到那幾個字裡所透出的寒冷。他揹著噴霧器，遠遠地看著母親，看母親張慌地撲撞過來，棉花棵的枝枝杈杈撕扯著她，他看到母親是爬著過來的。她的一雙手下意識地抱緊紅旗，儘管張著嘴卻是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紅旗感到有一團烈火在燒灼著他的身心，嗓子在冒煙，在噴火。掙脫開母親，撲到水桶前，張開口，拼命往肚子裡吸。

母親傻子似的看著紅旗一系列動作，看著兒子像一座山那樣在她面前轟然倒塌。她聽到了那山崩地裂的炸想，那一刻她分明看到天已經徹徹底底的塌下來了。

他們都失去了知覺。紅旗記得倒下去時曾經對母親笑了。母親自然沒有看到。他哭了，那一刻，忽然後悔。母親二十多年的養育恩就這樣被自己無情地否決了。對父親的承諾至今還在耳邊迴盪。